每個月交到這個孩子的班, 總是要強調一句: 又relapse了,根本就沒有remission過。他在我第一天來到這個病房值班的時候,為了尋求最後的希望轉院過來。第一個晚上就高燒不退,連血壓都不太好。每次去看他,我都得跟他媽媽坐在陪病床或陪病椅上聽這個孩子的故事(因為媽媽真的講太久了...),然後媽媽總是會叫孩子說: 大夫好,教授好;大夫再見,教授再見。然後媽媽在門後說:謝謝教授!謝謝大夫!
「北方有貴人」這是這家人上北部求醫前,求到的一支籤。每當孩子不舒服鬧脾氣,不吃藥不吃飯時,曾聽到媽媽如此怒吼著:「媽媽是要救你!你如果想死掉,那我們就回高雄好了!!不要救了!!」孩子會哭得驚天動地,拉著他媽媽,不停的跺腳。當跟媽媽暗示,病況不怎麼樂觀的時候,媽媽曾表示:要是這個小孩怎麼樣,那我也不想活了。
有一次床邊老師來陪他玩遊戲,幫他印了一疊名片。他第一張發出去的名片上,歪歪斜斜的寫了一個「28」,發給我。護士阿姨看了故意跟他吃醋,說「厚!你都沒給我!」小子靦腆的笑了笑。過不多時,他躡手躡腳的跑進護理站,想偷偷跑到阿姨背後給她一個驚喜。這個小子,公開宣稱病房理的四個護士阿姨是她的老婆,從大老婆排到四老婆。可是又有色無膽,當阿姨故意吃醋的時候,又會害羞跑開。 他媽媽最喜歡要他表演的就是那段帶動跳:山地舞啊山地舞-肚皮舞啊肚皮舞,還有他的一號諂媚:阿姨你好漂亮,二號諂媚:阿姨你好美麗,三號諂媚阿姨我好愛你。他大概是知道這麼做媽媽很開心,總是在扭扭捏捏之後,很努力的表演了一段,然後在大家的掌聲和讚美中咧著缺齒的嘴巴笑著。
媽媽是個好客又多禮的人,每次帶小孩外出去吃飯,一定會記得多帶些東西回來請護理站的人。老是煮一大鍋各式各樣的湯,給護理站加菜。要不然就是泡一些青草茶蓮藕茶等等的,遇到醫生護士,一定會硬倒個一大杯給你。每次都吃得很不好意思,可又抵不過他媽媽的熱情。
其實他能撐過這麼多次化療,完全是媽媽顧得好,沒有太多的感染,大家都知道一旦哪天感染了,肯定是兵敗如山倒。不停不停的化療,連最強的療程都用過了,從來沒有一個療程可以讓他緩解超過一個月。到最後,根本就是同樣的療承載重複打,彷彿只要正在治療,就可以很鴕鳥的忽略根本沒有辦法控制癌細胞的事實。他熬過每次化療的副作用,躲過了所有血球低下時可能的感染。但是每次打完的結果總是,復發了,又復發了,根本就沒緩解過。到最後,骨髓都空了,血球根本長不上來。
我想這一切,其實孩子也是知道的。有次值班,小孩興高采烈的準備請假出去吃飯,但是早上抽的血發現血小板相當低。如果要輸血,肯定是來不及出門了。媽媽跟小朋友說了這個消息,小孩在病房鬧脾氣,一直強調他會很小心,今天一定要出去吃飯。媽媽搞不定,就把他拖來我面前說:「醫生說你要輸血,是不是啊醫師?」我向他點點頭,跟他說:「血小板太低喔,這樣出門很危險。」沒想到,他無預警的碰一聲跪下去,一面哭一面說:「挖甲你跪啦醫生,求求你我要請假!!」當下突然有點糗,有點手足無措。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就這樣硬生生跪在你前面,而你心裡曉得,現在所作的一切不過就是讓他在這世上的時間多一些些而已,既然如此,怎麼不讓他快活一點?但是,冒著腦出血的危險,我要怎麼交代,怎麼讓他如願?
這個月的某一天,有人告訴我:他可能septic shock,前一晚下去加護病房了。 每個人心中都知道他會走到這一天。大家或許都有這種龜縮心理:至少我們已經不用去病房,他不會在我班上結束。那天送他去加護病房的人說,一路上都不敢望向他媽媽。因為太熟悉,反而一句話都講不出來。最後那幾天,家屬放棄插管,又回到了病房。在他意識還清醒的時候,曾經跟爸爸媽媽討論要不要先回高雄。孩子強烈的反對,他們說,孩子覺得如果回高雄,就是大家叫他回去等死的意思。在孩子意識不清之後,爸爸媽媽帶著他回去高雄了。他在抵達高雄的半個小時之後,永遠離開大家。
在12月1號,那個我值班的晚上,來這裡尋求希望。他帶來的歡樂與真誠,可能比我們加諸他的痛苦還多。願他,和他的家人,在此刻找到安寧。
喜願協會圓夢檔案